杨仲达

在安徽舒城县原名胡百昌的胡底烈士纪念馆里，我听到他的侄孙胡双庆称呼他的妹妹胡莲昌为外婆，颇觉讶异，因为那该是亲姑奶奶才是。一问才知，胡双庆的父亲即胡底的侄子娶了他姑姑的女儿，这样胡莲昌才成为外婆。其实外婆是比姑奶奶更近的关系，虽然有一个外字，却是直系，而且，外婆似是一个老妇更为亲切的头衔。

胡莲昌从舒城县的干汊河镇嫁到了万佛湖镇，路途并不遥远，但却是从平原来到山地，而且因为她现年已98岁，所以无论是从地貌还是时间上来说，都已显得遥远起来。胡底是中共特工“龙潭三杰”之一，生前死后都声名不显，他的妹妹则更是普通人，如果不是活得这么久，也不会随着近年胡底的浮出水面而渐为人知。

她是活化石，她具备后辈人所不具备的发言权。虽然她是小妹，距离家中长子的大哥胡底相差了17岁，但是辈分在那里摆着。哪怕胡底自从少年离家即杳无音讯，哪怕她对于胡底的记忆是十分模糊的，然而她所了解的即使是听来的，也比别人多的多。

将近百岁的人生太深邃了。我只知道她曾经担任过教师，也做过妇女主任，但那也都已经久远杳然，她因为患帕金森病已经不能准确地表达，只是发出一些听来是单音节的声音，通过她亲属去翻译传递。现在她最重要的社会身份就是胡底的妹妹。我们在纪录片《曙光》的拍摄中，所采访到的年纪最大的亲属，是瞿秋白的女儿，也只比胡莲昌大一岁。在“龙潭三杰”的另外两位钱壮飞的孙子钱泓和李克农的外孙孙集量和我们一起去看望她的时候，年过古稀的他们拉着胡莲昌的手，亲切而恭敬地称呼她奶奶。

奶奶相当于外婆，换句话说，就是祖母。胡莲昌已经是一位老祖母，如今她安详地生活在舒城县的乡下，一个叫万佛湖的镇里一个叫范店的村庄。和北方不同，或者大约因为也是山地的缘故，南方的村庄在村级以下还有一个“组”的概念，她家是在“小学组”，在门牌上有明确标识，她家是“范店村小学组21号”。我疑心这一带曾经是这个村庄的小学所在，但我并未求证，因为这并不重要。

门前那条幽静的乡村小街，两侧是村舍，村舍的一边是一条小河，河的后面是一座长满茂盛植被的绿色小丘；村舍的另一边是高处的乡间公路。沿着这条小街走出去，出村即是一片稻田，我们去的这阵，正是稻子将要成熟的时候，橙黄橙黄地绵延开去，豁然铺天盖地。我见过北方平原上的稻田，横平竖直如同一个田字格，我曾经以为所有的田地都该是那样，我不曾知道，田地还可以和山川丘陵相结合，还可以在温润的南方，还可以如此地如诗如画。万佛湖镇范店村的那片稻田并非无边无际，但是来的突然，卓然不群，突兀而奇俊地存在，它虽然不大，但那有限的一片足以瞭望，也足以填充秋天的遐想。而且，它也足够摄影师的飞机飞翔拍摄了。

我们是以胡莲昌的外孙女李萌，一位正在读研究生的女孩子作为纪录片的寻访人，去寻访没有留下后代的胡底的故事的，而外婆家村外的这片稻田自然被我们作起文章，它成为一个乡情的镜头而被纪录下来。背景是村庄外的黄色稻田，近处是一个穿着白衬衣和牛仔裤的女生的背影，并且在橙黄的稻田里行走着。这集的编导周相宜看到这个镜头的时候问我说，像不像韩剧？韩剧是什么样子我不很懂得，但是却知道那个镜头确实很抒情，在中国安徽的乡下，百岁老人胡莲昌依然健在，而她的兄长斯人已矣，去而无踪。后来摄影师的飞机已经飞得老高，在镜头里，我们都看见了俯视中的万佛湖镇，那些村舍、道路、车辆还有山丘、树木、稻田和湖泊。

万佛湖是舒城县最有名的风景，也是重大的水库，鱼肥水美，据当地的人说，堪比浙江的千岛湖，是很值得一去的。我们虽然已经近在咫尺，但却未得机会一行，只能是踩着万佛湖镇的土地，去怀思那一泓秋水，去从飞机的镜头里去指点猜测一番。编导周相宜在说万佛湖的时候觉得拗口，很羡慕我们能够顺利地吐出这三个字来，这每每成了我们的笑谈。在这笑谈里，当一再说起万佛湖的时候，我却总是想起胡莲昌的苍老模样，想起了“外婆的澎湖湾”的这首歌名，则又混淆成了“外婆的万佛湖”来。